陳志文:
您與北大的淵源很深,1977年您參加高考,入讀北大。您還記得那時候的情形嗎?
林建華:
我出生在內蒙古,小學上到四年級時,學校就停課了,后來又斷斷續續上了三年中學,就到農場插隊了。恢復高考時,我還在農場教書,聽到消息后,我一邊給學生輔導,一邊自己準備考試。
1978年我正式到北大報道,很興奮,也很自豪。那時剛剛改革開放,迎來了科學的春天。同學們有了良好的學習條件,都很興奮,求知欲特別強,如饑似渴。
林建華:
化學的專業學科訓練,其實也是對思維方式的訓練。化學學科的學習對于從事其它領域的工作或者研究都是有幫助的。化學不僅有理論,而且重視實踐。比如,通過分析化學的學習,學生會對數據有不同的認識,意識到任何數據都是有誤差的。化學注重用事實說話,促使人不斷的探索、質疑、批判、創造。
陳志文:
在您學習、研究的道路上,有哪些學者是您所尊敬的?
林建華:
我對老一代的學者,都非常尊敬,包括我自己的導師蘇勉曾先生,還有徐光憲先生、唐有祺先生等很多位老師。
老一代學者的經歷比我們還要豐富,也更艱難一些。但他們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下,還能始終堅持在學術、教育領域辛勤耕耘,體現出了他們寬廣的胸懷,還有對下一代的關懷以及對國家的責任。我覺得,這是非常值得我們學習和傳承的。
陳志文:
您曾在北大學習、工作多年,當初就任北大校長時有沒有感受到壓力?
林建華:
其實就我個人來講,沒有特別大的壓力。但是后來發現,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復雜。北京大學的地位和受關注程度,是我沒有想象到的。
林建華:
我首先想講一下北大學科建設的發展過程。從某種意義上講,學科布局決定了一所大學的未來。北京大學的學科建設在經過了諸多的嘗試和分析后,最終采取了較為迂回的策略。
上世紀90年代北大學科建設的重點是院系調整,使北大的學科結構更加合理和完整,為后續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。然而,進入21世紀后,我們面對傳統非常強大的院系,再進行自上而下的院系學科調整是很困難的,成本會非常高,效果也不會好。
當時我們判斷,北京大學在學科布局上的新增長點,應當是前沿和交叉學科。因此,在“985工程”二期中,學校提出了“以隊伍建設為核心,以交叉學科為重點,以體制機制創新為動力”的學科建設方針。北大組建了大約二十個以問題為導向的跨學科研究中心,引進了一大批非常優秀的頂尖學者,逐漸形成了高水平的學術標準,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,暫時回避了院系學科調整的問題。
然而,院系是學校的主體,學校的發展最終要依賴院系。在上一次院系調整后,北大各院系的規模差距很大,有些院系有多個一級學科,評價體系較為復雜,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院系的發展。隨著時機的成熟,在“雙一流”建設中,北大最終將“以院系建設為基礎”納入到了學科建設方針。
我們嘗試將管理下沉到每一個學院,并成立了學部,形成了“學校-學部-院系”的三級管理體系,讓學部在院系的學科建設和發展上做更多的工作。
陳志文:
現在,北京大學在學科建設上,在學校層面重點關注的領域有哪些?
林建華:
北大在學校層面重點抓的第一個方面是醫學在交叉學科領域的發展。我們認為,這也是北大未來相當一段時間內潛力最大的領域。我們從兩方面入手,一是,更多的引入現代生物醫學和數據科學的最新進展;二是,更加注重學科之間合作,與其它學科更好的交叉融合。為此,北大建立了臨床醫學+X的項目。
在學校層面重點建設的第二個學科領域是區域國別研究,主要涉及人文社會科學領域。
以前,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是向內的,學習國外的理論來研究自己。但現在要用我們的經驗去研究世界各個區域,建立起中國視角的人文社會科學體系。
我覺得,這應該是中國大學,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在未來一個階段的發展方向。
林建華:
在北大,我花功夫比較多的是本科教育改革。北大很早就建立了“本科教育戰略研究”小組,考察歐美教育模式,總結教育的發展歷程和經驗教訓,分析社會的未來趨勢,明確了北大本科教育的定位和目標:在低年級實行通識教育,在高年級實行寬口徑的專業教育,推進學習制度改革,實行在教學計劃和導師指導下的自由選課學分制。
在實施過程中,我們還是采取了比較穩妥的策略,先從小范圍試行開始。北大實施了元培計劃,也就是現在的元培學院,我是元培學院委員會第一任主任。元培學院在低年級進行通識教育,二年級確定專業方向;壓縮專業學分,鼓勵自主設計培養方案,給予學生更大的自由發展空間;對學生進行全過程教學管理,實行住宿學院制,配備學業導師;組織和建設新的跨學科專業方向等等,進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探索。
元培計劃的實施,激發了學生的創造潛力,調動了學習的主動性,這具有劃時代的意義。另外,我們在推動元培學院建設的過程中,不斷進行總結,提出了多樣化人才培養體系建設的思路,積累了豐富的經驗,條件成熟后最終在全校進行了推廣。
陳志文:
您在北大任職時,是否遇到過困難或者挑戰?
林建華:
在日常工作中難免會遇到一些困難,但找到合適的方式后,任何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,比如北大的教師人事制度改革。
2007年,北京大學開始嘗試教師人事制度改革,目標是營造良好的制度和文化氛圍,使“近者悅,遠者來”。剛開始時,我們想一步到位,但有很大的難度。
為吸引優秀的學者,北大實行了Tenure track和年薪制,使北大的人才競爭力大幅提升,但也造成了“新老雙軌”并存的局面,教師的薪酬體系很復雜,影響到了學校的整體氛圍和人才競爭力的進一步提升。
后來,我們逐步確定了北大人事制度改革的重點是理順教師的聘任、薪酬和晉升體系,從局部開始,一步步地做。2014年開始,新聘人員全面實施Tenure track制度。
2016年學校進行了薪酬體系調整,改善了教師待遇,并開始對老體系教師進行Tenure評估,逐步過渡到新體制。2017年人才的晉升渠道全部納入新體制。最終,北京大學完成了人事制度改革。
林建華:
北大更充分地體現出了大學精神。北大最重要的精神,是從歷史上傳承下來的“思想自由、兼容并包”。另外,讓我非常自豪的是,北大人還保留了家國情懷和社會責任,這對學生的長遠發展非常重要。
林建華:
我覺得,自己還是挺北大的。我會思考很多事,想創造很多事,有很多新的想法,想去幫助別人。
陳志文:
您曾提到,焦慮與質疑并不能創造價值,反而會阻礙我們邁向未來的腳步。這一觀點曾引起了一些爭論。從我的角度理解,這是您從個人的切身體會出發,對北大120周年的總結,您希望北大人在未來不只擁有質疑的精神,而且更關注一些建設性的問題。
林建華:
對于這一觀點,大家有各自的說法和評論。任何人都是不完美的,我也如此。
其實,我想讓大家明白,質疑是很正常的,沒有質疑就發現不了問題,這是一件好事情。
十多年前,北大一位教務處長曾與我討論,是否需要推動一下北大文化的改變,因為外界認為北大的學生有一種傲氣,總是質疑別人。我說,不需要,一方面,這是北大的基因,是改變不了的;另一方面也沒有必要改變,中國需要這樣的人。
但是,在質疑的過程中,應該去建設、去改進。我想讓大家相信“確信的力量”。社會需要每個人貢獻自己的正能量。如果說,對什么都不確信,每個人都不做應該做的事,社會是沒有辦法進步的。抱怨很容易,但真正做出具有建設性意義的事情很難。每個人要為這個社會、為這所學校、為自己的學術生涯,做到自己的極致,盡最大的努力。
北京大學120周年校慶的主題就是“守正創新、引領未來”,從“成就、反思、未來”三個維度,與大家共同探討目前高等教育有哪些問題,以及對于未來高等教育發展有哪些建議。
陳志文:
讀到您的這一觀點,我特別尊敬您。這其實是北大的基因,有不足的地方,但更有可貴的地方。
林建華:
謝謝!我離職演講的題目是《永遠的北大》。我希望,北大能堅持自己的價值追求。
陳志文:
接下來,您將更關注哪些領域?有怎樣的計劃?
林建華:
我從管理崗位退下來以后,成立了北大未來教育管理研究中心,主要研究中國的高等教育。我們提出了四個理念:
一是問題導向,要針對中國高等教育中面臨的重要的瓶頸和問題;
二是知行合一,希望能對教育有所幫助,推動教育的進步;
三是推動學科融合,我們希望研究的不僅僅是教育學,也包括管理學等其它學科;
四是面向未來,只有這樣,才能認識到現在存在的問題是什么。
陳志文:
您曾提出了“偉大的大學”,您認為什么是“偉大的大學”?
林建華:
“偉大的大學”不是強調數據,而是強調品格和精神,強調責任和擔當。這對于大學來講,可能是一條很寂寞的道路。真正的一流大學,首先應該是偉大的,而不應該陷入到功利化的追求中。
陳志文:
您覺得,北大是否可以被稱為是“偉大的大學”?
林建華:
北大原本就是一所“偉大的大學”,我們要讓它更偉大,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殿堂。